舔碗——苦涩的民俗
难以判断,这种行为方式究竟是一种民俗,还是生活方式。如果说它是一种生活中养成的习惯,甚至成为一种道德价值判断,亦符合,但蛙更愿意将之称为“民俗”——“舔碗”。
这个词与它所表达的动作和作用,现在30岁以下,不,40岁以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出生者)者恐不知其含义,虽从字面知其表义而难以理解者恐不在少数。
是的,舔碗,其构词为动宾结构,动词为“舔”。这个字为一会意字,左边一个“舌”字,表示动作的主体是舌头;右边是一音符,读“tiǎn”(编辑注:方言为qiàn),这是汉语区大多地方方言的一致读音和表意。动作的对象是“碗”。
碗作为最主要的餐饮具之一,每日、每餐均与人打交道。与西方饮食结构不同,东方、特别是华夏饮食文化圈中,碗在饮食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失。因此,出现了许多与碗相关的成语和俗语,都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甚至就以“碗”来象征我们的工作、生活……如:金饭碗、铁饭碗、衣食饭碗(形容某种职业的特点和服务对象)、打破饭碗(并非将碗打破,而是破断其生路)、四碟八碗、碗大碟小(形容邻里、个人间的小矛盾)、一碗水端平(对双方一律平等)、盆朝天,碗朝地(乱糟糟的形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满足与贪婪)等等。
而西方则很少出现碗这样的器皿。其原因跟西方的饮食传统和饮食结构有关。这就是西方的饮食结构源自牧业经济,他们的饮食主要以牛奶、面包和肉食为主,大多时候用不着碗。宋代以后海上贸易发达,但输送到西方的陶瓷品,多以碟子为主,从沉船上出土的陶瓷看,也以碟子为多,碗很少就是例证。
而华夏饮食圈很早就用到了这种比盘子深,口沿比盘子小的盛容器。
据说新石器至青铜时代即出现了“碗”样的器皿。边沿圆形,口大底小,口沿宽而底窄,逐渐收分,形似漏斗,底一般有寰足。但早期的碗也偶有平底出现。蛙舍也收藏一只。这是某年参观炳灵寺时在地摊上所购。口沿直径18cm,高8cm,平底,内有“十字”纹和三角纹。也是形似漏斗状。
似乎又扯远了。现在拽回来。碗的这种形状,正与我们要叙说的“舔碗”有关。
质言之,舔碗,就是吃完碗里食物后伸出舌头将粘在碗壁上的残存食物清理干净的一种动作。哎呀,连蛙都感觉运用文字讲清楚一个动作是如此吃力。
为何会有在今天的人看来如此不雅的举动呢?如蛙这般年龄的农村人,大多都会会意一笑:这不是为了以舌头清理碗,而是出于不浪费。
蛙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因为舔碗不净,被父亲诟詈甚至冷不防一个“戳脖子”,紧接着就是一句“饿(wō)死你都哩!”吓得我们赶紧再重新舔一次碗。农耕社会若干年来一次的饥饿使大多数人养成了对食物的无比珍惜观念,浪费一粒粮食在一些人心目中都是极大的犯罪行为。因此,掉一粒饭渣,必须捡起来吃掉,以至于直到现在,蛙不小心将食物掉在地上,还要捡起来清理干净而食之。
蛙清楚地记得一件说来好笑的事。那时父亲可能60岁左右的样子,孙子们正多,每日总在炕上玩耍,有时就将大便拉在铺炕的毡上,很难清理。某次,蛙在场,父亲看见一粒饭渣在炕上,就捡而食之,谁知却是一粒没有清理干净的某个孙子的大便。立刻大怒,“呸!呸”中不断骂骂咧咧。父亲在遇到别人放屁、拉屎这种场合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炕上的毡上,迅疾撕一缕羊毛在火上或灯上燃着,凑到鼻子前,以冲走臭味。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这件事,我们一想起就止不住发笑。但却真实地反映了农民对粮食的珍惜。反映在饭碗上,就是吃完饭必须伸出舌头舔舐干净!
久之,我们都养成了吃完饭舔碗的习惯。长时间的舔碗,训练得巧舌如簧,灵便多功能。在劳动或小伙伴们游戏时,看谁的舌尖能够得着鼻子尖。众看官一定会问蛙的成绩如何。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差点!
这样的习惯,有时就成了别人的笑料。五兄常常给人讲述的一个经历是:他当兵到部队的第一天,吃饭后习惯性地舔碗,被城市兵笑话。直到若干天后,才逐渐改掉了舔碗的习惯。
敝村一个蛙在场的一件事,至今历历在目。一个社员在出外劳动(在堡近墩春天除草)时,中午饭做熟后没有碗,看到一只撇在地上的碗,拿起来吹吹土盛饭,然后圪蹴着吃饭,被人看见,说:那是挖了粪的碗!盖春种时要施肥,要将羊粪用器皿撒到犁沟内,这只碗正司其职。该人听了,也不说话,将饭重新倒到锅里,却将碗舔舐一遍,再盛饭食之。惹得一阵好笑,传为笑谈。
初始舔碗,常常额头上、下巴颏、两个脸蛋上,总被剩余的饭糊着,久之,技术大有进步,舔碗后再也不会有糊脸之事。甚至有人在每日每餐的舔碗中,舌头灵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也总结出了不同的舔碗方式。大多数人,先从碗底舔起,从里到外,多费口舌;而另一些人,则从碗沿舔起,舌头伸出不动,手中的碗则旋转,最多三舌,便将碗舔舐干净。
这样长时间的工作,使舌头不但伸长,也更灵活。蛙故乡流行的一种食物叫“炒面”。炒面有多种食法,其中之一就是“干舔炒面”,也叫“干掩”。何为“干舔炒面”?就是在碗里盛放炒面粉,用舌头直接伸进碗里,舌尖撮成勺状,将炒面勾到舌面上,卷而进口,嚼而食之。尤其外出劳动,在不方便吃“拌炒面”时,大多都采用这种“干舔炒面”的方式。野外进食时,大多情况没有碗,只能舌头伸进小皮口袋内舔而食之。蛙对此很行当。不仅每次所勾甚多,而且咀嚼快速。记得某次老家带来炒面,回味以往,干舔炒面,因多快好而使领导吃惊。岂不知这正是多年练就的功夫。
但舔碗对碗的形状也有要求,就是该类碗必须大体状如漏斗,碗沿外撇,不能太深。有些饭的品种是不能舔的,如我红邑的“馓饭”,粘在内壁的残渣就舔不动,得盛汤用筷子清理下来。因此,也养成了吃完馓饭必须喝汤的习惯。
但北方大多数饭食均为“水饭”,就是面条、面片、羹粥、拌汤、面糊糊等,都需要用舌头最后清理。不清理,就会如同父亲所骂:“你看糊敦敦的,洗掉不作孽?”其实,农家的泔水最后都归到了猪食盆中,也不算浪费。但缺粮时节的猪也孽障!
上揭蛙舍收藏的那件彩陶时代的碗,其实或与当时食物品种主要为羹汤类有密切关系。迄今已发现,上古时期人类已经学会了利用石磨器将谷物磨碎的技术,不仅制作出了磨碎谷物的工具,也会使用将谷物碾碎。但这些被破壳或被磨碎的谷物,究竟如何食用,是今人难以解决的一个学术难题。蛙以为,当时在大多情况下,这些被去壳的谷物——今天叫小米、黄米——用甑(zèng)釜蒸熟的烹饪方式;而被磨碎的谷物粉——甚至在大多情况下没有隔除皮壳(有出土物作证),就只能直接倒入釜、鬲(lì)、鼎等炊具中,加水煮而食之,其实就是糊糊。糊糊是最容易粘染碗壁的。难道我们的祖先也盛行舔碗?
去岁蛙曾撰著得一文,认为很早,我们的祖先已然发明了漏器,可以食用状如今天漏鱼子的食物(《新石器时代晚期可能已有“漏鱼子”食物——崆峒区博物馆所藏一件文物“漏器”用途臆度》(2-1),《陇右文博》,第20-23页),这当然是技术进步带来的食物品种的增加。
蛙要说的是,这些谷粉糊糊,盛在碗内,我们的祖先食尽后,必然在碗的内壁粘染许多残渣,他们肯定不能浪费,也得清理干净。如何清理进喉?恐怕也是舌头。早期的碗的形状多如上揭图像即是证明。
但今天,超市所售卖的碗,已经没有了这样漏斗形状的,多是碗沿内敛,深而圆腹,甚至鼓腹,虽然符合美学原理,很好看,但极不利于舌头运作。即便如蛙这等久经江湖的老舌,也伸够不着。这其实是物质极大丰富,人们不会为了那点残渣剩饭而作此费力不雅之动作导致碗形变化的缘故。甚至还有那娇生惯养者,每每吃饭必剩半碗,蛙看在眼里,怒在心头,也无可如何,更不用说舔碗了。舔碗已经彻底成为历史了。
作者简介:高启安先生,甘肃景泰县人,兰州财经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敦煌学、中国饮食文化史、甘肃地方文史研究。
感谢先生赐稿!